士人风骨
刘义庆:
见信如晤。
传说中,一千五百多年前,你编了一本《世说新语》,初读似乎契合儒教,分三十六篇,前四篇就是《德行》、《言语》、《政事》、《文学》,也就是所谓的孔门四科。再读、三读,和礼教相反,和后世很多歪斜的码字人一样,正经之后,你唠叨的就是酒话、闲话、胡话,既然改变不了现世,那就郁积在心里,在心里郁积久了再被酒勾,春花开呀开,落了一地红粉一地璎珞,秋风吹呀吹,剩下啥,啥就可能不朽。你在《世说新语》里记录诡异,留存细节,排列类似,自己躲在其他人后面,小心谨慎,不下结论。
我在麦肯锡工作多年,一直被训练总结和归纳的能力,必须在有限的两三个月内做出结论,必须在更有限的三分钟内表达清楚。数据、案例、访谈记录等等纷繁复杂的信息注入脑子,脑子就是厨房里的铁锅,煎炒烹炸,得出三到九点结论。各点结论之间,必须做到不重、不漏,最好能说得水晶般清澈,最好能有一两点是常人想不到的真知灼见。每天牺牲睡眠,十年磨一剑,我渐渐习惯了这种表达的方式,一二三,一二三,讲话常常只说三点,绝不多于九点,人送外号“冯三点”。这种技能逐渐养成之后,总被人要求总结归纳一些非常难以总结归纳的东西,就像我手劲儿大,牙口好,所以常常被人央求徒手开罐头、槽牙碎核桃。
这次有师弟让我总结归纳,什么是风骨?他的疑问也是我的疑问。“有时候总觉得有些人傻屄,但是又说不清为什么。有时候总觉得有些牛屄,似乎做得很出格,但是还是牛屄,也说不清为什么。傻屄和牛屄在纸面上的界定是如此不清,但是在现实中确实一眼就能分开,这是为什么?如果时间足够长,一些傻屄装牛屄的努力绝大多数以二屄告终,老天似乎从来不开眼、不留情。”
想来想去,还是认为,这些不解的核心是做这些事儿的人是否有风骨。
我想到的第一本参考书是你编的《世说新语》,印象里似乎页页是风骨,但是打开细看章节,三十六篇里没有一篇叫《风骨》,所以只好勉强总结归纳。
第一,风骨是正觉。能看清事物的本质,不为幻象和噪音所迷惑,知道哪些是金子,哪些是屎。东汉末年,董卓想随便玩,袁绍反对,董卓按剑骂:“小王八蛋,你敢!天下之事,岂不在我?我欲为之,谁敢不从?你以为董卓的刀不够快吗?”袁绍楞楞着脖子回答:“天下健者岂惟董公?”然后横佩刀而去。尽管后来天下也不是董卓的、也不是袁绍的,但是那时候袁绍还是比董卓更明白,尽管你刀快,然而事儿还没完。满清末年,辜鸿铭参加宴会,权贵云集,外国记者问:“您觉得中国如何补救?”辜答:“把在座的拉出去枪决掉。”二零一五年晚秋,我和我老妈散步,柿子摔下来,一地恶心。老妈说:“你如果成比例地从高处摔下来,比这还恶心很多。”
第二,风骨是敢真。直面自己的内心和肉身,客观坦然,不惮于承认技不如人,也不惮于自认天下第一,仿佛一只诚实的阿法狗,“敬饶天下两子”。不怕暴露甚至纵容自己的癖好和弱点,不管世人说三道四、口诛笔伐。你记录里,阮籍邻家酒馆的老板娘很美丽,阮籍常常去她那里喝酒,喝多了就在她身旁睡倒,始终屁也没干。周作人叹了一口气:“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,终未曾吃到好点心。”梁启超形容自己学习能力强悍,“点起一盏油灯,日文就会了”,郭沫若形容自己学习能力强悍,“一个星期学会了甲骨文”。虽千万人不同意,我还是坚信,《不二》写得比《肉蒲团》好。
第三,风骨是知止。面对人性编码中无尽的黑暗和自己的执迷,哪怕千万人都会从这里掉下去,“安禅制毒龙”,按住肉身里的大毛怪,牵回草地里的牛,就是不掉下去。鲁迅在遗嘱里说:“孩子长大,倘无才能,可寻点小事情过活,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。”刘文典讲庄子,开张名义:“《庄子》嘛,我是不懂的喽,也没有人懂。”孔祥熙请潘光旦调查家谱证明他是孔子后人,潘光旦说:“山西没有一家是孔子之后。”孔子说,“天下有道,丘不与易也”,各人有各人的好处,我敝帚自珍。
如果以上三点非要归纳为一点,那就只保留底裤,所谓风骨,就是人类做为人类该有的样子,哪怕现世千万人都不这么认为。
你说,对吗?
冯唐